4、秋千(1 / 2)

“俯仰轩”所处是一个幽静的小院。轩前临水,轩后倚山。水为曲水,山是假山。这山水虽是凿池垒土所就,却也极尽自然恬静之致。

那水边有一小圃。圃中花木,种植得法,一长排葛蔓在小圃架头蜿蜒舒卷,结成草书“暮卷”二字。

而假山之上,如有登临,就会见到一块石碣,石上有字,铭为“朝飞”。

把这四字联在一起,也就是“朝飞暮卷”了——依山而接朝飞之云,凿池而纳暮卷之雨——画栋朝飞南浦云,珠帘暮卷西山雨,大概也就是这四字的兴味所寄。

裴红棂垂睫低低一叹,这几个字她已看得熟了。又怎么会不熟?从她来那天起,裴琚就安排她幽居于这一个单独的小跨院里已经数日。这数日以来,她得三哥之嘱,哪儿都不能去,连嫂子侄儿都没能跟她一见。她日日也只有登皋临水,聊渡暇日罢了。

这种闲暇本也是她所期待的,可她期待可与之共度闲暇的人却已经不在。

还是那七月懊热的天,裴红棂独自徘徊于晚凉幽径,心里却全无欢愉。她不是不知道,如果进了三哥的裴督府,就如重又投入了一个鸟笼,一切事都再也由不得自己做主了。可这裴府外面,就是一天一地的网罗——自由,哪里才有她可以一肆心志,随心舒卷的自由呢?

裴红棂用手轻轻地在自己的左臂上从肩头一直向下轻轻地按着,象要自舒下那满身满骨的疲累。这么几个月的惊风暴雨,她都撑了过来,可此刻一旦有暇,可以小憩,她反觉出一种说不出的累。她口里喃喃地沉吟着几句话,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:

杨白华,飞去落谁家?托寄黑衣双燕子,红巾乌桕可好么?

呢语不应答。杨白华,踪迹总偏差。不是泥中沾不起,便是枝头轻轻挂。相失已天涯……

这几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?为么什么愈铮说,那肝胆录可托之人,排在第一的那人名讳不可说、不可说,只交托给她这几句隐语。道是,那人会派人来找自己的。如能碰见,自会认出,这几句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?

而为什么愈铮会说这肝胆录于此世间可以托付的只有两个半人?举世滔滔,愈铮他瞩目可以托付大事的也只有这么少的人吗?第一个还是那无名之人;第二个,却是水部侍郎丁夕林——以她所闻,丁夕林在朝中跟自己相公是曾颇有睚眦小隙的;第三个,也就是那半个人,就是裴琚。

他是自己的亲生哥哥,所以当日裴红棂接过肝胆录后,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。她想带小稚回愈铮的故乡诸暨,意思也是顺路可以把这亡夫的心血交托给他。没想、他却会不接。

东密如此追杀,而三哥又不肯接受,这份担子,卸也卸它不下呀!

可愈铮却分明说过,他这一去,东密只怕也措手不及。但他们图谋大事已久,能留给她的时间,最多不过一年。一年之内,如还没找到该找的人,没有把肝胆录交托出去,只怕,天下登成一大乱局。

裴红棂心下忧乱,如今、大半年已经过去,东密是不是已要发动。而自己,是不是已注定要辜负亡夫之所托了?

她脑中正自沉吟细索,眼角忽飘过一丝红影。

那红影似是在那边墙头晃了一晃,裴红棂一抬头,怎么?隔院有人?那却是谁?

可她一抬头后,那片红影却已不见。

七月的夏,满院的天空,只见槐榆杨柳那遮天遮日的碧绿。让裴红棂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一时眼花看错,那隔墙适才飞起的只不过是一朵靓红的飞花。

这时,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。裴红棂一回头,只见三哥正自慢步走来。

三哥的身影也较年少时富态出许多了。一张黄白净的脸上虽依旧没有什么皱纹,裴红棂却心惊地发现,他的鬓角,却添出了几丝白发。

仅仅几天前,上次见面时,她还没有注意到。难道,这白发竟是新添出的吗?

裴红棂伸手指了指裴琚的头发。

裴琚笑着叹了口气。只听他含笑道:“裴家之人惯白发。我小时总还不信,爷爷和父亲就都是这样的。他们三十才过,就已鬓角沾霜。没想到了我,也还是这样。”

裴红棂答不出来,只有苦笑着摇了下头。

她的父、祖与兄,可以说都还是当权的难得的还算锐力图强的官员吧?他们操心处尽多,就是想不添白发料来也难了。虽然她知道他们所要护持的和愈铮并不一样。说起来,他们与愈铮要护持的甚至不是同一个天下。愈铮着眼的是天下生民,而三哥他,眼中的天下只怕只是那些典章文物和与他们同班的权贵门阀了。

他要的是一场尽可能长久的统治。

裴琚的眼角沾上苍松古翠的阴影,现出一两丝平时难见的鱼尾细纹来。只听裴琚道:“小舟从此逝,江海寄余生;小舟从此逝,江海寄余生……年少时总不懂得,通才大略如东坡老,为什么会发此慨叹。没想自己还没到他那个年纪,却已明白其中之意味了。”

裴红棂苦笑着摇摇头。她心里明白三哥是为什么前来,哪怕他口中故做着闲淡之语。

但世路是世路,兄妹间那一份温情毕竟是兄妹间的温情。她伸指轻轻缕了缕裴琚鬓边的头发,含笑道:“你还记不记得你年轻时总爱乱放狂言,爷爷对你的回答通常只有三个字‘不老成、不老成、不老成’。现在却好了,他如见到现在的你,总要说你一句‘老成’了吧?”

“何况,你面貌本就出少,添上这一丝白发,还更显得有气度一些。”

她知三哥是个极重仪表的男子,所以才会这么轻言抚慰。想起当年那个总是粉面珠履、熏衣沐香,死爱漂亮的三哥,裴红棂的心底一阵茫然——虽然当年的三哥总不乏轻浮之气,但她情愿他那样,而不要三哥象现在这样已经沉稳如许,一张黄白色的面上,仿佛罩了一张一经戴上便永不脱下的面具。

裴红棂给她三哥整了整衣衿,微笑道:“三哥,怎么,你贵为江西督抚,也算是一方诸候了,也过得很不开心吗?”

裴琚惭笑道:“棂妹,别人取笑我也就罢了,连你也取笑我?你还不知我当年那爱玩爱乐的心吗?只是,系于政事,那些快乐好久都寻找不到了。”

说着,他一扬头,象要摇去什么不快:“世事如棋,小时还总以为自己可以当一个布局的人。没想大了大了,越活越回去了。慢慢发现自己也只不过是这盘大棋里的一个棋子而已,再怎么努力操持,也只是可以做到一个当其位而谋其政的棋子而已。做一个棋子,你说会快乐吗?操盘的就算不是谁人,也是命运,咱也只能做到让他们不敢轻易挪动罢了。”

裴红棂颔首一笑,听他说到话尾,语意里还是露出了那一丝他无法自控的骄意,当下温声答道:“江西一地你治理得也算不错了。我每次收到老父家书,信里虽寥寥几语,对你还是很满意的。怎么,最近碰到了什么难题?”

裴琚微笑道:“难题总是会有,不过没想,都是从最熟悉的人带来。阿病——那个小时候总呆呆看你的阿病,鼻涕虫阿病,你应该还记得吧?”

裴红棂点了点头。

裴琚含笑道:“他半月前突然给我解来了一个人。那人犯了王法,当处极刑,他就是鹰潭华家的华溶,也是华家老太最宠爱的一个孙子。可鹰潭华家,是我稳定江西局面的一大臂助,这人,你说我杀还是不杀?”

他一抬头,举目望向西北:“三哥自七年前入主江西政局,一力操持,虽不敢说做得很好,但总算还没有遗人‘肉食者鄙’这四字之讥。喧扰天下的‘东密’之势也一直还没有能浸入江西,我也算是保得一方安宁了。可这中间,种种苟且,种种妥协,只怕外人是不知道的。鹰潭华家这四个字你可能已经听说过,‘平生塞北江南,归来华发苍颜’,琚哥跟他们一向还算相处甚好。当政之道,老父当年就说过,不过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’。但,总有那些不甘平淡,自命入世的人会冒然举措,给你惹出无数麻烦来。那陈去病,就是给我出难题的人。”

裴琚的脸上神情一黯:“我现在杀与放都不是。杀之,怕由此事与鹰潭华家构隙,那样就更给东密以可乘之机了——鹰潭华家现在还是我得罪不得的。可若放之,民心必怨。东密的牟奔腾已到了江西,他虎视于侧,绝不是什么好相与。有他鼓动,放只怕比杀的麻烦还要大。而且,你知不知道,当年我为斩了宫中卢老公公的义子,已在朝中惹下大仇了。嘿嘿,不过三四天前……”

“……南昌城斜街的铺翠楼忽然烧着了。你知道为什么原因吗?是前任南昌守备的公子在楼里跟龟奴口角,一怒之下就放火烧了它的。这人我已扣了下来。但目前怎么办,办他还是不办他?这样的事这些日子一连出了十余起,我想,那都是东密在逼我呢。没有他们搀和,我一向清宁的南昌哪一下就冒出这么多事了?”

裴琚微微冷笑:“这些惹事的人又都是些乡绅贵族,个个都拿眼看着我呢,个个背后都有势力。我如放任不理,南昌必乱,民心生怨,东密必然得隙势力大张。我如要办,必得先斩了华溶,那与鹰潭华家之盟必溃。这是东密给我做就的一个局。东密只怕就等着那个局面吧?所以说,咱们小时的那个玩伴阿病,现在可是把你三哥架到火上烤呢。”

他一扶裴红棂,兄妹两人坐了下来。

“没想,这时,你又来了。”

他轻轻拍了拍裴红棂的肩膀:“三哥不是厌烦你来,可是,你身上带有愈铮的肝胆录,那可是东密与清流社志在必得的一样东西。只一个东密,就足以让你三哥和江西之地危悬一线的了,哪里还当得再多出个清流社?不瞒你说,三哥的侍卫统领苍华如今已为华、苍二姓召回,你三哥这裴府如今貌似安全,其实防卫已经漏洞百出。棂妹,你能不能交出那个肝胆录,咱们选一个恰当的时候烧了它,刚好可以让东密与清流社都知道地烧了它,不给他们下手之心?你好好想想,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呀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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